大亨楼。 萧十一郎居然又上了大亨楼。 黄色-=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com 最新地址--免地址发布:huangsewenxue.net 自动回复-地址邮箱:bijiyinxiang@gmail.com 楼上楼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伙计们,每个人都瞪大了眼晴,吃惊地看着他。 吃惊虽然吃惊,但马屁却拍得更周到。 尤其是那个刚泡了个热水澡、挣扎着爬起来的老伙计,简直就好像恨不得要将他当做自 己的老祖宗一样。 风四娘的心里却有点七上八下的,一坐下来,就忍不住悄悄地问:“你为什么还要到大 亨楼来?”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因为我是个大亨,而且是大亨中的大亨。” 风四娘说话的声音更低:“你知不知那些东西,我是用什么买的?” 萧十一郎知道:“用我内衣上那几粒汉玉扣子。” 风四娘道:“可是现在我身上竟连一两银子都没有了。”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 风四娘道:“你在这里能挂帐?” 萧十一郎道:“不能。” 风四娘苦笑道:“我这人什么事都做过了,可是要我吃霸王饭,吃过了抹抹嘴就走,我 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萧十一郎道:“我也一样不好意思。” 风四娘道:“那么我们吃不吃?” 萧十一朗道:“吃。” 风四娘道,‘吃过了呢?”萧十一郎道:“吃过了当然要付钱的。” 风四娘道:“钱呢?” 萧十一郎道:“钱自然有人会送来。” 风四娘道:“谁会送来?”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 风四娘几乎忍不住要叫了起来:“你不知道?连自己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道:“难道天上会突然掉下个大元宝来?” 萧十一郎笑道:“天上掉下的元宝,我还要弯腰去检,那岂非太麻烦了。” 风四娘也在吃惊地看着他:“难道世上还有比这更容易到手的钱?” 萧十一郎道:“有。” 风四娘叹了门气,说道:“我看你一定是没有睡醒……”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有个矮 矮胖胖、圆脸上留着小胡子、穿着件紫缎长衫的中年人,规规矩矩地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向 萧十一郎长身一揖,陪着笑道:“阁下就是萧十一郎萧大爷?”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明明知道是我,为什么还要多问?” 这人赔笑道:“因为账上的数目太大,所以在下不能不特别小心些。” 萧十一郎道:“你昨天是不是已来过了。” 这人点点头,道:“前几天就有人来通知小号,说萧大爷这两天可能要用银子,叫我来 这里等着。” 萧十一郎道:“你是哪家字号的?” 这人道:“在下阎宝,是利通号的,请萧大爷多关照。” 萧十一郎道:“我在你那边的帐目怎么样?” 阎宝道:“自从去年的二月底开始,萧大爷一共在敝号存进了六笔银子,连本带利,一 共是六十六万三千六百两。” 他已从怀里取出个帐单,双手捧过来:“详细的账目都在这上面,请萧大爷过目。” 萧十一郎道:“账目倒不必看了,只不过这两天我倒的确要用些银子。” 阎宝道:“敝号早巳替大爷准备好了,却不知萧大爷是要提现,还是要敝号开的银 票。” 萧十一郎道:“银票就行,你们出的票子,信用一向很好。” 阎宝陪笑道:“多承萧大爷照顾,敝号别的地方的分店,也都说萧大爷是敞号开业一百 多年来,最好的一位主顾。” 他知道男人都喜欢在女人面前摆摆排场的,所以又向风四娘解释着道:“萧大爷叫人存 银子过来的时候连存折都不要,利息也算得最少,这样好的主顾在下做这行买卖做了三十 年,还没有见过第二个。” 风四娘淡淡道,‘他本来就是个大亨,大亨中的大亨。” 阎宝道:“那倒真的一点也不错。” 他又问:“却不知萧大爷这次要用多少?” 萧十—郎道:“你给我开五百两一张的银票,开两百张。” 阎宝道:“那正好是十万两。” 萧十一郎道:“另外我还要五万两一张的,要十张。” 阎宝长长吸了口气,信口道:“敝号的银票,就等于是现钱一样,到处都可以兑现的, 萧大爷身上带这么多银子,会不会不方便?”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用不着替我担心,反正我很快就会花光的。” 阎宝倒抽了口凉气,世上竟有这种豪客,他非但没见过,连做梦都想不到。 谁知他做梦想不到的事还在后头。 萧十一郎又道:“剩下那六万多两零头,也不必记在帐上了,就全都送给你吧。” 六万多两银子,普通人家已是够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了,他居然当做零头,随随便便地 就是当小帐一样送给了人。 阎宝的手已在发抖,连心都快跳出腔子来,赶紧弯下腰,道:“小人这就去替大爷开银 票,立刻就送过来。” 他不但称呼已改变,腰也已快弯到地上,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楼梯口.差点从楼上滚 了下去。 萧十一郎笑道:“你看,这些银子是不是比天上掉下来的还方便。” 风四娘瞪着他,忽然道:“有句话我一直没有问你,因为我不想让你把我看成个财迷, 但现在我却要问问了。” 萧十一郎道:“你问吧?” 风四娘道:“你找到的那三处宝藏,究竟一共有多少?” 萧十一郎眨了眨眼,道:“什么宝藏?” 风四娘又忍不住要叫了起来:“你不知道是什么宝藏?” 萧十一郎笑道:“除了做梦的时候外,我连宝藏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过。” 除了神话和梦境外,这世上究竟是不是真的有宝藏,还是个很大的疑问。 风四娘道:“你那些银子是偷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是。” 风四娘道:“是抢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是。” 其实风四娘自己也知道,就算真的要去偷去抢,也抢不到那么多。 她忍不住又问,“那么你这些银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 这次风四娘真的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不知道?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叹道:“我非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是 真的。” 风四娘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她忽然闭上嘴,脸色已变了。 因为她突然看见了一个人走上楼来,能够让风四娘脸色改变的人,这世上还没有几个。 事实上,能令风四娘一看见就脸色改变,连话都说不出的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第二 个,只有一个。无论天上地下,都只有一个,这个人现在非但已走上了楼,而且已向他们走 了过来。 风四娘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来竟似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甚至连萧十一郎的脸 色都已有点变了,也变得一阵白,一阵红,他好像也很怕看见这个人。尤其是跟风四娘在一 起的时候。 这个人究竟是谁? 标题 <<旧雨楼·古龙《萧十一郎》——第四十章债主出现>> 古龙《萧十一郎》 第四十章债主出现 这个人四四方方的脸,穿着件干干净净的青布衣服,整个人看来就像是块刚出妒的硬面 饼。 杨开泰!这个人赫然竟是杨开泰。 杨开泰走起路来,还是规规矩矩的,目不斜视,好像并没有看见风四娘和萧十一郎。 但他却偏偏笔直地向他们走了过来,而且一直走到萧十一郎面前。 风四娘整个人都已僵住,已连话都说不出。 她一向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别人对她是什么看法,她根本不在乎。 可是对这个人,她心里实在觉得有些惭愧和歉疚。 她看见这个人,就好像一个想赖帐的人,忽然看见了债主一样。 因为她的确欠这个人的债.而且是笔永远也还不了的债。 但杨开泰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好像根本已忘了这世上还有她这么样—个人存在。 萧十—郎已站起来,勉强笑了笑,道:“请坐。” 杨开泰没有坐,萧十一郎也只好陪他站着。 他忽然发觉杨开泰这张四四方方、诚诚恳恳的脸,已变得很苍老,很憔悴。 ——现在他就算还是张硬面饼,也已经不是刚出炉的了。 ——这两年的日子,对他来说,一定很不好过。 萧十一郎的心里也很不好受,尤其是在经过昨夜晚上那件事之后。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肮脏而卑鄙的小偷,也只有在面对着这个人时,他心里才会有 这种感觉。 杨开泰也在看着他,那眼色也正像是在看着个小偷一样,忽然问:“阁下就是萧十一郎 萧大爷?” 他当然认得萧十—郎,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但他却偏偏故意装作不认得。 萧十一郎只好点点头。 他了解杨开泰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了解杨开泰的心情。 杨开泰扳着脸道:“在下姓杨,是特地来送银票给萧大爷的。” 他居然从身上拿出了一叠崭新的银票,双手捧了过来:“这里有两百张五百两的,十张 五万两的,一共是六十万两,请萧大爷点一点。” 萧十一郎当然不会真的去点,甚至根本不好意思伸手接下来,只是在嘴里哺哺地说道: “不必点了,不会错的。” 杨开泰却沉着脸道:“这是笔大数目,萧大爷你一定要点一点,非点一点不可。” 他不但很坚持,而且似已下了决心。 萧十一朗只有苦笑着,接过来随便点了点,他实在不想跟这个人发生一点冲突。 杨开泰道:有没有错?” 萧十一郎立刻摇头:“没有。”杨开泰道:“提出这一笔后,你在利源利通两家钱庄, 存的银子还有一百七十二万两。” 他拿出个帐簿,又拿出叠银票:“这是清账,这是银票,请你拿走。 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想全都提出来。” 杨开泰板着脸,道:“你不想,我想。” 萧十一郎道,“你?” 杨开泰冷冷道:“这两家钱庄都是我的,从今以后,我不想跟你这种人有任何来往。” 萧十一郎僵住。 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杨开泰现在若是要走,他已不准备再挽留。 可是杨开泰并没有准备要走,他还是板着脸,瞪着他,忽然冷笑道:“自从你和逍遥侯 那一战之后,有很多人都已认为你是当今天下的第一高手。” 萧十一郎勉强笑了笑,道:“我自己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想过。” 杨开泰道:“我想过,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了。” 他硬梆梆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慢慢地接着道:“我早就知道,无论什么 事,我都不是你的对手。” 这句话里仿佛有根针,不但刺伤了萧十一郎,刺伤了风四娘,也刺伤了他自己。 风四娘咬着嘴唇,忽然捧起了酒壶,对着嘴喝了下去。 杨开泰却还是连眼角都不看她,冷冷道:“据说你昨天在这里,出手三招,就击败了伯 仲双侠,这样的威风,天下更没有人能比得上,我杨开泰若是要找你一较高下,别人一定会 笑我自不量力。” 他的双拳紧握,一字字接着道:“只可惜我本就是个自不量力的人,所以我…”——所 以我才会爱上风四娘。 这句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萧十一朗和风四娘却都已明白他的意思。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杨开泰不让他开口,抢着又道:“所以我今天来,除了要 跟你结清帐目之外,就是要来领教你天下无双的武功。” 他说话虽然很慢,但每个宇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本来一着急就会变得口吃的。 今天他并不着急,他显然早已下了决心,决心要和萧十一郎结清所有的帐。 萧十一郎了解这种心情,可是他心里却更难受.杨开泰道:“我们是出去,还是就在这 里动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我既不出去,也不在这里动手。。 杨开泰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的意思就是,我根本不能跟你动手。” 他实在不能跟这个人动手,因为他既不能胜,也不能败。 萧十一郎现在巳决不能败。 他知道杨开泰积怒之下,出手绝不会轻,只要他伤在杨开泰手下,立刻就会有人来要他 的命.他现在绝不能死。 他还有很多事非去做不可。 杨开泰瞪着他,股已涨红:“你不能跟我动手?因为我不配?” 萧十一郎道:“我不是这意思。” 杨开泰道:“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就出手,你若不还手,我就杀了你。” 他本是很宽厚的人,本不会做出逼人太甚的事。 可是他现在却已将萧十一郎逼得无路可走。 风四娘的脸也已涨红了。 她本就已忍耐不住,刚才喝下去的酒,使得她更忍耐不住,突然一下予跳了起来,叫 道:“杨开泰,我问你,你这究竟算是什么意思?” 杨开泰根本不理她,脸却己发白。 风四娘道:“你难道以为他是真的怕你?就算他怕了你,你也不能欺人太甚。” 杨开泰还是不理她。 风四娘道:“你—定要杀他?好,那么你就先杀了我吧。” 杨开泰本已渐渐发白的脸,一下子又涨得通红。 他也实在忍不住,大声道:“他...他...他是你的什么人?你要替他死?” 风四娘冷笑道:“无论他是我的什么人,你都管不着。” 杨开泰道:“我……我……我管不着?谁……谁管得着?”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额上已暴出了青筋。 他是真的气急了,急得又已连话都说不出.风四娘更气,气得连眼泪都快流了出来.这 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他们本该是一对令人羡募的夫妻,就像是连城壁和沈壁君一样。 可是现在......萧十一郎不忍再看下去,也不忍再听下去,他现在已只有一条路走。 “好,我们出去。” 夜已临,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已亮起了辉煌的灯火。 萧十一郎慢慢地走下楼,慢慢地走上街心。 他的脚步沉重,心情更沉重.他不怪杨开泰。 这并不是杨开泰在逼他,杨开泰也同样是被逼着走上这条路的。 一种可怕的压力,将他们每个人都逼得非走上这条路不可。 这种可怕压力.却正是从他们自己心里生出来的。 这究竟是爱?还是恨?是悲哀?还是愤怒? 萧十一郎没有再想下去,他知道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个结果来的。 他已走到街心,停下。 他忽然发现所有的声音和动作,都似已随着他的脚步停顿。 杨开泰也已走出了牡丹楼的门。 街道上一片死寂。 所有的人全已远远避开,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一个个看来都像是呆子。 但萧十一郎却知道,真正的呆子并不是这些人,而是他们自己。 酒楼上突然传来一阵砸东西的声音,好像将所有的杯盘碗盏都已砸得稀烂。 东西砸完了之后,接着就是一阵痛哭声,哭得就像是个孩子。 风四娘本就一向是个要笑就笑,要哭就哭的人。 她没有下来。 她不忍看,却又偏偏没法子阻止他们。 杨开泰紧紧捏着拳,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似已因痛苦而扭曲。 萧十一郎忍不任长长叹息,道:“你......你这又是何苦?” 杨开泰瞪着他,突然吼道:“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已冲过来,攻出了三招。 他的出手并不快,也不好看。 可是他每一招都是全心全意使出来,就像他走路一样,每一步都脚踏实地。 萧十一郎已下定决心:“这一战既不能败,也不能胜,”他只想打到杨开泰不能再打 时,就立刻停止。 可是杨开泰一出手,他就已发觉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杨开泰的心虽已乱了,招式却没 有乱。 他的出手虽然不好看,但每一招都很有效,他的招式变化虽不快,但是招沉力猛,真力 充沛,一种强劲的劲力,已足够弥补他招式变化间的空隙。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见过武功练得如此扎实的人。 二十招过后,他的劲力更已完全发挥,只要—脚踏下,青石板的街道上立刻就被他踏出 个脚印。 脚印并不多。 因为他的出手每一招都中规中矩,连每一步踏出的方位也都很少改变。 脚步虽不多,脚印却已越来越深。 街道两旁的招牌,也已被他的掌力,震得吱吱作响,不停地摇晃。 萧十—郎额上巳沁出了冷汗。 他若要以奇诡的招式变化,击败这个人并不难,因为杨开泰的出手毕竟太呆板。 可是他不能胜。 杨开泰一拳接着一拳,着着实实地打过来,他只有招架,闪避。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正在被铁锤不停敲打着的钉子。 钉子虽尖锐,但迟早总会被打下去的。 最可怕的是,他的腿突然又开始渐渐麻木,动作也已渐渐迟钝。 平时他与人交手,战无不胜,只因为他总有一般必胜的信心,总有一般别人没有的劲。 可是现在他没有这般劲,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战胜。 他也不愿败。 但是他却忘了,高手相争,不胜,就只有败。 胜与负之间,本汉有选择的余地。 现在他就算再想战胜,也已来不及了。 杨开泰的武力、劲力、自信心,都已打到了巅峰,已将他所有的潜力全都打了出来.他 已打出了那股必胜的信心。 他已有了必胜的条件。 连他自己都从没有想到自己的武功能达这种境界.以他现在这种情况,世上能击败他的 人已不多。 萧十一郎知道自己必败无疑。 他的确就像是根钉子,已被打入了土里,他的武功已发挥不出。 何况,他的伤势又已发作。 但真正致命的,却还是他自己这种想法。 他开始有了这种想法时,就已真的必败无疑。 失败是什么滋昧。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真正去想过。 因为他生平与人交手,大小数百战,从来也没有败过一次。 现在他却已经在开始想了。 这种想法本身就是种致命的毒素,腐蚀了他所有的力量和自信。 突然杨开泰左足前踏,正踏在原来一个脚印上,击出的却是右拳,一着”黑虎掏心”直 击萧十一朗胸膛。 这一着“黑虎掏心”,本是普普通通的招式,他规规矩矩地使出来,半点花招也没 有.但是这一着劲力之强,威力之猛,放眼天下的武林高手,己没有第二个人能同样使得出 来。 就算萧十一郎自己使出这一招来,也绝不可能有这种惊人的威力。 他想到这点,己几乎没有信心去招架闪避。 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有条长鞭卷来,卷住了杨开泰的左腿。 无论谁也没有看见过这么长的鞭子,更没有看见过这么灵活的鞭子。 一个头戴珠冠,面貌严肃的独臂人,双腿已齐膝而断,却站在一个赤膊大汉的头顶上, 远在一丈外,就挥出了长鞭。 他的鞭梢一卷,反手一抖,厉叱道:“倒下。” 杨开泰并没有倒下。 他拳上的力量,竟在这一刹那间,突然收回,沉入了脚底、本来只有半寸深的脚印,立 刻陷落。 这坚硬的石板在他脚底,竟似已变得柔软如泥,他整双脚都已陷落下去,没及足踝,人 上人额上青筋忽然凸起,独臂上肌肉如栗,长鞭扯得笔直。 但杨开秦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着,就像是已变成了根撼不动的石柱,人上人长鞭收回, 鞭梢反卷。 谁知杨开泰已闪电般出手,抓住了他的鞭梢,突然大喝一声,用力一抖。 人上人的身子立刻被震飞了起来,眼看就要重重地摔在地上,突又凌空翻身,车轮般翻 了三个跟斗,又平平稳稳地落在大汉头顶。 可是他的长鞭己撤手。 杨开泰已将这条鞭子扯成了五截,随手抛在地上,板着脸道:‘我本该杀了你的。” 人上人冷笑道:“你为何不出手?” 杨开泰道:“我生平从未向残废出手。” 突然对面屋檐上有人在叹息:“这人果然不愧是个君子,只可惜皮太厚了些。” 杨开泰霍然抬头:“什么人?” 一个独眼跛足的老人,背负着双手,站在屋檐上,悠然道:“我这人既不是君子,又是 个残废,只不过若有人故意手下留情放过了我,我就绝不会再有脸跟他死缠烂打的。” 杨开泰脸色已发青:“你说的是谁?” “我说的就是你。”这老人当然就是轩辕三缺:“你刚才使到第十七招时,萧十一郎本 来己可将你击倒三次,你难道真的一点也看不出?” 杨开泰铁青的脸又涨红、一开始出手时,他的招式变化间,的确很生硬,的确露出过三 次破绽,他自己并不是不知道。 他既然知道,就绝不否认。 无论杨开泰是呆子也好,是君子也好,他至少不是个小人。 屋檐下的人丛里,却有个青衣人徐徐然走了出来,悠然道:“这种事你本不该怪杨老弟 的,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轩辕三成也出现了。 他微笑着,又道:“杨老弟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的本是心黑皮厚,否则杨家又怎么 能富甲关中?他那些钱是怎么来的?” 杨开泰瞪着他,脸涨得通红,想说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轩辕三成笑道:“我就绝不会怪你,我也是个生意人,莫说他只放过了你三次,就算放 过你三十次你也一样可以打死他的。” 杨开泰突然跺了跺脚,扭头就定。 他就算有话也说不出,何况他已无话可说。 君子若是遇见了小人,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轩辕三成已转过身,看着萧十一郎,微笑道:‘你用不着感激我们,就算我们不来救 你,他也未必真能打得死你。” 萧十一郎并不能算是君子,更不是呆子。 他当然明白轩辕三成的意思,只不过懒得说出来而已。 他忽然发现花如玉说的至少有一句不是谎话:“你放了轩辕三成,总有一天要后侮 的。” 轩辕三成忽然大声道:“各位父老兄弟,都看清了么?这位就是天下闻名的大英雄,举 世无双的大豪杰萧十一郎。” 没有人敢出声。 这世上真正的呆子毕竟不多,祸从口出,这句话更是每个人都知道的。 轩辕三成只好自己接下去:“我念他是个英雄,又是远道来的客人,所以也放过了他三 次,可是今天,我却要当着各位面前杀了他。” 萧十一朗忽然笑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不笨,也很了解轩辕三成这个人。 他早巳猜出,轩辕三成‘救”了他,只不过为了要自己动手杀他、能亲手摘下萧十一郎 项上的人头,正是天下英雄全都梦寐以求的事。 萧十一郎的人头,本就是天下江湖豪杰心目中的无价之宝。 轩辕三成的话却还没有说够,又道:“因为这位大英雄皮虽不厚,心却太黑,非但好色 如命,而且杀人如麻。” 轩辕三缺淡淡道:“好色如命,杀人如麻,岂非正是英雄本色?” 轩辕三成道:“但世上若没有这样的英雄,大家的日子岂非可以过得太平些?” 轩辕三缺道:“他一刀逼瞎了点苍掌门,三招击败了伯仲双侠,据说已可算是当世的第 一高手,你能杀得了他?” 轩辕三成叹了口气,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只要是道义所在,就算明知必 死,我也得试一试的。” 轩摄三缺也叹了口气,道:“好,你死了,我替你收尸。” 轩辗三成道:“然后你难道也要来试一试?” 轩辕三缺道:“我虽已是个残废的老人,可是这‘义气’二宇,我倒也没敢忘记。” 轩较三成仰面大笑,道:“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我今日这一战,无论是胜是负, 是生是死,听了你这一句话,死而无怨。” 这兄弟两人一搭一档,一吹—唱,说得竟好像真的一样。 萧十一郎又笑了笑道:“好,好个男子汉,好气概。” 轩辕三成道:“我有气概,你却有刀。”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道:“拔你的刀。” 萧十一郎道:“好。” 他的刀已出鞘。 轩辕三成道:“这就是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道:“据说这就是天下无双的宝刀。。 萧十一郎轻抚刀锋,微笑道:“这的确是把快刀,要斩人的头颅,绝不用第二刀。” 轩辕三成道:“你就凭这柄刀,三招击败了伯仲双侠?” 萧十一郎道:“有时我一招也击败过人的.’轩辕三成居然神色不变,冷冷道:“好, 今日我不但就凭这双空手,接你这柄天下无双的宝刀,而且还让你三招呢。” 萧十一郎道:“你让我三招?” 轩辕三成道:“我既然能放过你三次,为何不能让你三招?” 他的确很有把握,强弩之末,不能穿芦篙。 萧十—郎已是强弩之末,他看得出,他看得非常清楚,否则他怎么敢出手。 萧十一郎轻抚着刀锋,忽然长长叹息,道:“可惜呀,可惜。” 轩辕三成忍不住问:“可措什么?” 萧十一郎道:“可惜我这柄好刀,今日要斩的却是你这种头颅。” 轩辕三成冷笑道:“你今日要斩我的头颅,只怕很不容易。” 萧十一郎看着他,缓缓道:“刚才我的气已衰,力已竭,毒伤已发作,本己必败。” 轩辕三成冷笑道:“现在你又如何?” 萧十一郎道:“现在已不同。” 轩辕三成道,“哦?” 萧十一郎道:“刚才我对付的是君子,现在对付的却是小人。” 轩辕三成冷笑。 萧十一郎道:“我这柄刀不杀君子,只杀小人。” 他的刀锋一展,眸子里也突然露出种刀锋般逼人的杀气。 刀光与杀气,逼人眉睫,轩辕三成的心突然已冷,笑容突然僵硬,他忽然发觉萧十一郎 竟似又变了个人。 萧十一郎突然反手一刀,又削下了腿上的一块肉,鲜血飞溅而出。 他却连眉头也不皱,谈淡道:“我这条腿的确已不行,可是我杀人不用腿的。” 他额上已疼出了冷汗,可是他的眸子更亮,人更清醒。 轩辕三成额上竟已同样沁出了冷汗。 萧十一郎盯着他,缓缓道:“你说过,你要让我三招。” 轩辕三成勉强挺起胸:“我……我说过。” 萧十一郎冷笑道:“可是我一刀若不能逼你出手,就算我输了,三刀若不能割下你的头 颅,也算我输了,我就自己将这大好头颅割下来,双手捧到你面前,用不着你出手。” 轩辕三成脸色又变青,青中带绿。 萧十一郎突然大喝:“你先接? 标题 <<旧雨楼·古龙《萧十一郎》——第四十一章无垢山庄的变化>> 古龙《萧十一郎》 第四十一章无垢山庄的变化 已经有两年,也许还不止两年,沈壁君从未睡得如此香甜过。 车子在颠簸摇荡,她睡得就像是个婴儿.摇篮中的婴儿,这使得她在醒来时,几乎已忘 记了所有的悲伤、痛苦和不幸。 安适的睡眠,对一个生活在困苦悲伤中的人来说,本就是一剂良药。 她醒来时,秋日辉煌的阳光,正照在车窗上、赶车的人正在前面摇动着马鞭,轻轻地哼 着一首轻松的小调,就连那单调尖锐的鞭声,都仿佛带着种令人愉快的节奏.对这个人,她 心里实在觉得很感激、她永远也想不到,这个冷酷呆板、面目可憎的人,竟会有那么样一颗 善良伟大的心,竟会冒着那么大的危险,救出了她,而且绝没有任何目的,也不要任何代 价。 “我是个没有用的人,但我却有三个孩子,我救你,就算为了他们,我活了一辈子,至 少也得做一件能让他们为我觉得骄傲的事。” 沈壁君了解这种感情。 她自己虽然没有孩子,但她却能了解父母对子女的感情。 无论他的人是多么平凡卑贱,但这种感情却是崇高伟大的。 那些自命大贵不凡的英雄豪杰,却反而往往会忽略了这种感情的价值。 于是她立刻又想起了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也曾救过她,而且也是没有目的,不求代价的。 那时的萧十一郎,是个多么纯真、多么可爱的年轻人? 但现在呢? 她的心又碎了。 一个人为什么会忽然变得那么可怕?难道金钱真有能改变一切的魔力? 马车骤然停下。 沈壁君刚坐起来,就听见了外面的敲门声。 白老三拉开了车门:“算来你也该醒了,我己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他看来果然显得很疲倦,这段路本就是艰苦而漫长的。 逃亡的路,永远是艰苦漫长的,沈壁君心里更感激:“谢谢你。” 除了这三个字外,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说的。 白老三看了她两眼,又垂下头,显得有些迟疑,却终于还是抬起头来说:“我还要赶回 去照顾孩子,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沈登君忍不住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老三平凡丑陋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冷漠的眼睛里,却仿佛带着种温柔 的笑意,道:“我知道这地方你一定来过的,你为什么不自己下来看看?” 沈壁君拢了拢头发,走下去,站在阳光下。 阳光如此温暖,她整个人却似已突然冰冷僵硬。 山林中,阳光下,有一片辉煌雄伟的庄院,看来就像是神话中的宫殿一样。 这地方她当然来过。 这地方本就是她的家——这世上最令人羡慕的一个家,无垢山庄。 无垢山庄中的无垢侠侣。 武林中最受人尊敬的少年侠客,我是江湖中最美丽的女人。 他们本来已正是一对最令人羡慕的夫妻。 可是现在呢? 她不由自主又想起了以前那一连串辉煌的岁月,在那些日子里,她的生活有时虽然寂 寞,却是从容、高贵、受人尊敬的。 连城壁虽然并不是个理想的丈夫,可是他的行为,他对她的体贴和尊敬,也绝没有丝毫 可以被人议论的地方。 她也许并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但他却从未忘记过她,从未想到要抛弃过她何况,他 毕竟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 可是她却抛弃了他,抛弃了所有的一切,只因为一个人 萧十一郎! 他对她的感情,就像是历史一样,将她的尊严和自私全都燃烧了起来,烧成了灰尽。 为了他,她已抛弃了一切,牺牲了一切。 这是不是真的值得? 美丽而强烈的感情,是不是真的永远都难以持久? 沈壁君的泪已流下。 她又抬起手,轻拢头发,慢慢用衣袖拭去了面上的泪痕:“今天的风好大。” 风并不大,可是她心里却吹起了狂风,使得她的感情,忽然又像海浪般澎湃汹涌。 无论如何,往事都已过去,无论她做的是对是错,也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 她并不后悔,也无怨尤。 生命中最痛苦和最甜蜜的感情,她毕竟都已尝过。 白老三站在她身后,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正在叹息着,喃喃道:“无垢山庄果然不愧 是无垢山庄,我赶了几十年车,走过几千几万里路,却从来也没有到过这么好的地方。” “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沈壁君忍住了泪。 ——只不过这地方己不再是属于我的了,我已和这里完全没有关系。 ——我已不再是这里的女主人,也没有脸再回到这里来。 这些话,她当然不会对白老三说。 她已不能再麻烦别人,更不能再成为别人的包袱。 她知道从今以后,已必需要一个人活下去,绝不能再依靠任何人。 她已下了决心。 泪痕已干了。 沈壁君回过头,脸上甚至已露出了微笑:“谢谢你送我到这里来,谢谢你救了我…”白 老三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奇怪的表情:“我说过,你用不着谢我。” 沈壁君道:“可是你对我的恩情,我总有一天会报答的。” 白老三道:“也用不着,我救你,本就不是为了要你报答的。” 看着他丑陋的脸,沈壁君心里忽然一阵激动,几乎忍不住想要跪下来,跪下来拥抱住 他,让他知道心里有多少感激。 可是她不能这么样做,她一直是个淑女,以前是的,以后一定还是。 除了对萧十一郎外,她从未对任何人做过一点逾越规矩的事。 所以她只能笑笑,柔声道:“回去替我问候你的三个孩子,我相信他们以后都一定是很 了不起的人,因为他们有个好榜样。” 白老三看着她,骤然扭转过身,大步走回马车。 他似已不敢再接触她的目光。 他毕竟也是个人,也会有感觉到惭愧内疚的时候。 他跳上马车,提缰挥鞭,忽又大声道:“好好照顾你自己,提防着别人,这年头世上的 坏人远比好人多得多......” 马车巳远去。 滚滚的车轮,在阳光下扬起了满天灰尘。 沈壁君痴痴地看着灰尘扬起,落下,消失......她心里忽然涌起种说不出的恐惧,一种 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恐惧。 那并不是完全因为寂寞,而是一种比寂寞更深邃强烈的孤独、无助和绝望。 她忽然发现自己这一生中,永远是在依靠着别人的。 开始时她依靠父母,出嫁后她依靠丈夫,然后她又再依靠萧十一郎。 这两年来,她虽然没有见过萧十一郎,可是她的心却还是一直在依靠着他。 她心里的感情,至少还有个寄托。 她至少还有希望。 何况,这两年来,始终还是有人在照顾着她的,一个真正的淑女,本就不该太坚强,太 独立,本就天生应该受人照顾的。 但现在她却已忽然变得完全无依无靠,就连她的感情,都已完全没有寄托。 ——萧十一郎已死了。 ——连城壁也已死了。 在她心里,这些人都已死了,因为她自己的心也已死了。 一个心已死了的人,要怎样才能在这冷酷的世间活下去? 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她已完全孤独,无助、绝望。 没有人能了解她此刻的心情,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阳光如此辉煌,生命如此灿烂,但她却已开始想到死。 只不过,耍死也不能死在这里,让连城壁出来收她的尸。 ——现在是不是还坐在这无垢山庄中那间他最喜欢的书房里,一个人在沉思。 ——他会在想什么?会不会想到他那个不贞的妻子? ——他现在是不是也已有了别的女人?就像萧十一郎一样,有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男人总是不甘寂寞的,男人绝不会为了任何一个女人,誓守终生。 沈壁君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连城壁的事,她本就已无权过问,他纵然有了几千几百个女人,也是应该的。 奇怪的是,这两年来,她竟也始终没有听见过他的消息。 名声和地位,本是他这一生中看得最重的事,甚至看得比妻子还重。 这两年来,江湖中为什么也忽然听不见他的消息了?难道他也会消沉下去? 沈壁君不愿再想,却不能不想、一一谁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这本就是人类最 大的悲哀之—。 她一定要赶快离开这里,这地方的一草一木,都会带给她太多回忆,可是就在她想走的 时候,她已看见两个青衣人,从那扇古老而宽阔的大门里走了出来。 她只有闪身到树后,她不愿让这里任何人知道她又回来了。 这里每个人都认得她,也许每个人都在奇怪,他们的女主人为什么一去就没有了消息? 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人已嘻嘻哈哈,又说又笑地走入了这片树林。 看他们的装束打扮,本该是无垢山庄里的家丁,只不过连庄主手下的家丁,绝没有一个 敢在庄门前如此放肆。 他们的脸,也是完全陌生的。 这两年来的变化实在太大,每个人都似已变了,每件事也都已变了。 连城壁呢? 沈壁君本来认为他就像是山庄后那块古老的岩石一样,是永远出不会变的。 笑声更近,两个人勾肩搭背走过来,一个人黝黑的脸,年纪己不小,另一人却是个又白 又嫩、长得像大姑娘般的小伙子。 他们也看见了沈壁君,因力她已不再躲避他们。 他们呆呆地看着她,服珠子都像是己凸了出来,无论谁忽然看见沈壁君这样的美人,都 难免会有这种表情的,但无垢山庄中的家丁,却应该是例外。 无垢山庄中本不该有这种放肆无理的人。 那年纪较大的黑脸汉子,忽然咧嘴一笑.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是不是来找人的?是 不是想来找我们?”,沈壁君勉强抑制着自己的愤怒,以前她绝不会允许这种人留在无垢山 庄的,可是现在她已无权再过问这里的事。 她垂下头,想走开。 他们却还不肯放过她:“我叫老黑,他叫小白,我们正想打酒去,你既然来了,为什么 不留下来陪我们喝两杯。” 沈壁君沉下了脸,冷冷道:“你们的连庄主难道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你们这里的规矩。” 老黑道:“什么连庄主,什么规矩?” 小白笑道:“她说的想必是以前那个连庄主,连城壁。” “以前的那个庄主?”沈壁君的心也在往下沉:“难道他现在已不是这里的庄主?” 老黑道:“他早就不是了。’小白道:“一年多以前,他就己将这地方卖给了别人。” 沈壁君的心似已沉到了脚底。 无垢山庄本是连家的祖业,就和连家的姓氏一样,本是连城壁—生中最珍惜、最自豪 的。 为了保持连家悠久而光荣的历史,他已尽了他每一分力量。 他怎么会将家传的祖业卖给别人,沈壁君握紧了双手:“绝不会的,他绝不会做这种 事。” 老黑笑道:“我也听说过,这位连公子本不是个卖房子卖地的败家子,可是每个人都会 变的。” 小白道:“听说他是为了个女人变的,变成了个酒鬼,外加赌鬼,几乎连裤子都输了, 还欠下一屁股债,所以才不得不把这地方卖给别人。” 沈壁君的心已碎了,整个人都已崩溃,几乎已无法再支持下去。 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真的毁了连城壁。 她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 老黑笑了笑道:“现在我们的庄主姓萧,这位萧庄主才真是了不起的人,就算一万个女 人,也休想毁了他。” “姓萧,现在的庄主姓萧?” 沈壁君突然大声问:“他叫什么名字!” 老黑挺起了胸,傲然道:“萧十一郎,就是那个最有钱,最……”沈壁君并没有听见他 下面说的是什么,她忽然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她的人已倒下。 这庄院也很大,很宏伟。 风四娘看着屋角的飞檐,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像这样的房子,你还有多少?” 萧十一郎淡淡道:“并不太多了,只不过比这地方更大的,却还有不少。” 风四娘咬着嘴唇,道:“我若是冰冰,我一定会找个最大的地方躲起来。” 萧十一朗道:“很可能。” 风四娘道:“你最大的一栋房子在哪里?”’萧十一郎道:“就在附近。”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试探着道:“无垢山庄好像也在附近。” 萧十一郎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缓缓道:“无垢山庄现在也已是我的。” 花厅里的布置,还是和以前一样,几上的那个花瓶,还是开封张二爷送给他的贺札、门 外的梧桐,屋角的斜柳,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安然无恙。 可是人呢? 沈壁君的泪又流满面颊。 她实在不愿再回到这里来,怎奈她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又回到这地方。 斜阳正照在屋角一张很宽大的红木椅子上。 那本是连城壁在接待宾客时,最喜欢坐的一张椅子,现在这张椅子看来还是很新。 椅子永远不会老的,因为椅子没有情感,不会相思。 可是椅子上的人呢? 人已毁了,是她毁了的。 这个家也是她毁了的,为了萧十一郎,她几乎已毁了一切。 萧十一郎却没有毁。 “这位萧庄主,才是真了不起的人,就算一万个女人,也休想毁了他。” 这本是她的家,她和连域壁的家,但现在却已变成了萧十一郎的。 这是多么残酷,多么痛苦的讽刺? 沈壁君也不愿相信这种事真的会发生,但现在却已偏偏不能不信, 虽未黄昏,己近黄昏、风吹着院子里的梧桐,梧桐似也在叹息。 萧十一郎为什么要将这地方买下来?是为了要向他们示威? 她不愿再想起萧十一郎这个人、她只想冲出去,赶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这地方现在已是萧十一郎的,她就已连片刻都呆不下去。 就在这时,后面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呼喝:“有贼!......快来捉 贼。” 萧十一郎才是个真正的贼,他不但偷去了她们拥有的一切,还偷去了她的心。 现在若有贼来偷他,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沈壁君咬着牙,只希望这个贼能将他所有的一切,也做得干干净净,因为这些东西本就 不是他的。 她决心要将这个贼赶出去。 她站起来,从后面的小门转出后院——这地方的地势,她当然比谁都熟悉。 后院里已有十几条青衣大汉,有的拿刀,有的持棍,将一个人团团围住。 一个衣衫褴褛,鬓发蓬乱,长满了一脸胡楂子,看来年纪已不小的人。 老黑手里举着柄锐刀,正在厉声大喝,“快放下你偷的东西来,否则先打断你这双狗 腿。” 这人用一双手紧紧抱着样东西,却死也不肯放松,只是喃喃地在分辨:“我不是贼…… 我拿走的这样东西,本来就是我的。” 声音沙哑而干涩,但听来却仿佛很熟。 沈壁君的整个人突又冰冷僵硬。 她忽然发现这个衣衫褴褛、被入喊为“贼”的赫然竟是连城壁。 这真的是连城壁?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天下武林中,最有前途、最受人尊敬的少年英雄。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个最注意仪表、最讲究衣着的人。 他的风度仪表,永远是无懈可击的,他的衣服,永远找不出—点污垢,一点皱纹,他的 脸也永远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 他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么样的一个人?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武林中家世最显赫的贵公子,还是这里的主人。 现在他却变成了一个贼。 一个人的改变,怎么会如此巨大?如此可怕? 沈壁君死也不相信——既不愿相信,也不能、更不敢相信。 可是她现在偏偏己非相信不可。 这个人的确就是连城壁。 她还听得出他的声音,还认得他的眼睛。 他的服晴虽已变得像是只负了伤的野兽,充满了悲伤、痛苦和绝望。 但一个人眼睛的形状和轮廓,却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她本已发誓,绝不让连城壁再见到她,因为她也不愿再见到他,不忍再见到他。 可是在这一瞬,她已忘了一切。 她忽然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冲进去,冲入了人群,冲到连城壁面前。 连城壁抬起头,看见了她。 他的整个人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是你……真的是你 沈壁君看着他,泪又流下。 连城壁突然转过身,想逃出去。 可是他的动作已远不及当年的灵活,竟已冲不出包围着他的人群。 何况,沈壁君也已拉住了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拉住了他的手。 连城壁的整个人又软了下来。 她从未这么样用力拉过他的手,他从未想到她还会这么样拉住他的手。 他看着她,泪也已流下。 这种情感,当然是老黑永远也想不到,永远也无法了解的。 他居然又挥刀扑过来:“先废了这小贼一条腿再说,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再来。” 刀光一闪,果然砍向连城壁的腿。 连城壁本己不愿反抗,不能反抗,就像是只本已负伤的野兽,又跌入了猎人的陷阱。 但是沈壁君的这只手,却忽然为他带来了力量和勇气。 他的手一挥,已打落了老黑手里的刀,再—挥,老黑就被打得仰面跌倒。 每个人全都怔住,谁也想不到这个本已不堪一击的人,是哪里来的力气。 连城壁却连看也不看他们—眼,只是痴痴的,凝视着沈壁君,说:“我……我本来是永 远也不会再回来的。” 沈壁君点点头:“我知道。” 连城壁道:“可是……可是有样东西,我还是抛不下。” 他手里紧紧抱着的,死也不肯放手的,是一卷画,只不过是卷很普通的画。 这幅画为什么会对他如此重要? 沈壁君知道,只有她知道。 因为这幅画,本是她亲手画的……是她对着镜子画的一幅小像,这画画得并不好,但她 画的却是她自己。 连城壁已抛弃了一切,甚至连他祖传的产业,连他显赫的家世和名声都已抛弃了。 但他却抛不下这幅画。 这又是为了什么? 沈壁君垂下头,泪珠已打湿了农裳。 青衣大汉们,吃惊地看着他们,也不知是谁突然大呼:“我知道这个小贼是谁了,他一 定就是这里以前的庄主连城壁。” 又有人在冷笑着说:“据说连城壁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怎么会来做小偷?” “因为他已变了,是为了一个女人变的。” “那个女人难道就是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莫非就是沈壁君。” 这些话,就像是一把锤子,锤入了连城壁的心,也锤入了沈壁君的心。 她用力咬着牙,还怂是不住全身颤抖。 连城壁似已不敢再面对她,垂下头,黯然道:“我已该走了。” 沈壁君点点头。 连城壁道:“我…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你。” 沈壁君道:“你不愿再见到我?” 这句话她本不该问的,可是她己问了出来。 这句话连城壁既不如道该怎么回答,也根本不必回答。 他忽然转过身:“我真的该走了。” 沈壁君却又拉住了他,凝视着他:“我也该走了,你还肯不肯带我走?” 连城壁霍然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也充满了感激,说:“我已变成这样 子,你还肯跟我走?” 沈壁君点点头。 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就因为他已变成这样子,所以她才要跟着他走。 他若还是以前的连城壁.她绝对连看都不会再看他一眼。 ? 标题 <<旧雨楼·古龙《萧十一郎》——第四十二章红樱绿柳>> 古龙《萧十一郎》